四月廿一日午後，東京的天空晴朗，六本木高樓的會議廳裡，東京都知事山本六
十七正忙著新書簽書會。放眼望去，熱烈索取簽名的龐大人潮主要是曾參加太平
洋戰爭和中國戰爭的老男人們，但也夾雜著些許年輕的臉孔，那是後團塊世代與
後冷戰世代的新一代日本右翼青年，儘管會場外的一樓廣場就有著前來向山本六
十七的激進言論表達抗議的眾多日本民眾，這些年輕人仍以高唱君之代軍國主義
國歌的方式歡迎這位即將爭取自民黨黨魁並進窺首相大位的日本帝國時代正統軍
頭之後，或許也不無向樓下廣場的左翼抗議民眾挑釁的意味吧，他們是為了抗議
這位東京都知事公然參拜靖國神社與宣稱沖繩民眾在戰爭末期被迫玉碎自殺其實
全然出於對皇國的忠誠而非被迫而來。
此刻，山本六十七的情緒卻有那麼些複雜。本該是賞櫻的季節，有這麼多死忠的
民眾在賞櫻季快結束的週日不趕著去賞花卻願意來這裡聽他的演講，著實令他感
動莫名，然而，一如櫻花的將凋，他的政治生命也因風暴來襲而面臨著空前危機
，從六本木的高樓向外望，一大片落地窗外就可見高聳的東京鐵塔，而他卻有著
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高度不確定感，不知自己是否有機會再攀政治高峰，抑或將辜
負在場右翼群眾的期待而使東京都知事一職成為他政治路的終點。
他的父親，山本五十七大將是日本太平洋戰爭時期名將、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的
親弟弟，戰爭末期以海軍大校之職駐守九州並曾參與日中淞滬會戰與日美硫磺島
之役，戰後一度以白團身份祕密協助帶領軍民流亡台灣的留日中國國民黨軍政領
導人蔣中正重建在內戰中被解放軍徹底摧毀其精銳力量與戰鬥意志的國府殘存軍
事力量並曾在古寧頭戰役與八二三砲戰時在金門第一線親身協助指揮國府軍隊對
抗中共解放軍，而當戰後美國占領政策轉向扶植日本成為其東亞冷戰防共前哨並
因而轉向支持日本重建以自衛隊為名的軍事力量時，山本五十七便托其兄盛名之
福就這麼一路當到了參謀總長，並曾在離開軍職參與自民黨五五體制政權時擔任
官房長官，最後則在試圖與中國通出身的吉田茂爭奪首相大位時因為其軍方背景
受到社會質疑而落敗。從小，他就時常聽父親談論東亞各國的戰時情勢與政治軼
聞，並因而對此有著高度的興趣，當然，他也傳承了父親的右翼政治立場，並因
父親的庇蔭而一路無憂無慮地到美國讀了碩博士並曾在大學裡短暫任教，儘管有
些學生覺得他的理論有些過時，但他總覺得，那些學生都是些左翼並嫉妬他的高
貴血統與高級學經歷才會故意造謠。後來，他在閱讀法國學者Marie-Claire Bergere
所著傳記《孫逸仙》一書時讀到，這位曾受黑龍會（主張日本領土應該擴張至包
括黑龍江在內的中國東北的日本右翼團體）資助的中國革命家，後來因為極需物
質資源與思想論述來擴充其革命力量，竟然轉而聯俄容共並使得廣州英國商團等
外國勢力將孫逸仙勢力控制的廣州城稱為「赤城」，山本六十七也讀到Jay Taylor
所著傳記《蔣介石與現代中國的奮鬥》提及，協助孫逸仙在蘇俄與中共支持下建
立國民黨革命武裝的蔣中正也因此做了向左靠攏的政治投機而一度被稱為「紅色
將軍」，雖然蔣後來進入上海與前清以降中國地主與資產階級勢力接觸後又再度
進行轉向政治投機右轉而發動清黨，甚至拋棄妻子再娶其父曾支持孫逸仙革命的
舊買辦資產階級之女宋美齡以便鞏固他與他心目中有錢有勢的中國菁英勢力的個
人結合關係，但Jay Taylor所著傳記《蔣經國傳》與許多中國史家著作也提及，蔣
的兒子蔣經國在蔣向左政治投機時到蘇聯留學並一度傾心共產主義而積極參與相
關政治活動，最後並因此被指控為托派而在史達林時代流放西伯利亞。山本六十
七總覺得，中日戰爭時期的中國統治者國民黨其實並不是真心反共，難怪日本以
共同防共為號召時無法得到共鳴而共建東亞共榮圈，而國民黨最終還是栽在共產
黨手上了。山本六十七也覺得，美國人並未深刻認知共產黨與中國人對世界文明
的危害，才會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不斷對日本實施經濟制裁而導致日本為了取得
必要且應得的戰爭物資而發動珍珠港事件與太平洋戰爭，到最後，果然證明是共
產黨與中國人從中漁翁得利了。
身為軍政名門之後的山本六十七總覺得，日本民主黨那些跳樑小丑根本完全不值
一哂，從他參選眾議員開始，每次只要他的父親山本五十七大將出來為他輔選，
曾經參與戰爭而對日本皇國有責任感與榮譽感的老人家們與在年輕世代裡仍對日
本皇國忠誠而在墮落的受美國流行文化影響的年輕世代之中還算有點理想性的右
翼青年們就會自動地不顧一切投票支持他，日本民主黨那一套奇怪的又有點接近
共產黨的左派論述根本就不是他高貴血統與高級學經歷的對手，要不然，為什麼
他從小只要向新認識的朋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山本六十七，我的父親是山本
五十七！」，就總是會立即得到欣羨的目光與許多的友誼和關照呢？更何況，他
和他的父親其實也是個體恤下人的名門，他的父親以白團身份在金門協助台灣的
國府軍隊對抗共產黨時，曾向一戶被戰火破壞家園的當地人家要求帶回他們的小
女兒回東京當女傭，在實施軍事獨裁統治的台灣國府軍政力量的強力施壓下，那
戶人家不敢不從，但是，話說回來，他們可從來沒有虧待那位女傭，除了把她當
人看供她吃穿而從未苛待，還掏錢讓她念到了高中學歷並幫她找了戶好人家嫁了
呢，這比起日本民主黨那些自己沒本錢做慈善只想要靠政府力量去做什麼社會安
全體系和什麼所得重分配而又整天講些什麼社會結構造成不公義酸葡萄言論的窮
酸傢伙可是要高尚得多了！
只是，東京都知事山本六十七此刻卻在乍暖還寒的四月底感到有那麼些高處不勝
寒。他試圖透過照顧家裡傭人的小故事和對一些工農民眾的年金保險表達一點關
懷來輔助他更上層樓卻失敗了，不知道怎麼搞的，那些工農就是不懂他這麼紆尊
降貴表達一點關懷意思的苦心，卻反而覺得他這是嗟來之食而且還只是吃剩的麵
包屑的虛偽，他試圖向曾在軍國主義時代被打壓監禁的異議份子表達一點同情卻
被視為鱷魚的眼淚甚至還不識相地要求他進一步協助檢討軍國主義的罪惡，簡直
讓他有種「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的茫然失落以及「好心被雷捶」
的憤憤不平。而更重要的，他好心想將東京市區破舊建築更新的都更政策竟然被
指控是幫財團搶奪人民土地財產，而他好心想將東京車站附近舊社區改建成新商
辦大樓以促進經濟發展的射手星計畫竟然還遇上國際詐騙集團，而東京市政府高
層官員被指控涉入甚至指控他從來知情那是個買空賣空的試圖轉包套利的詐騙案
並從中獲取非法利益；他覺得，那簡直都是些無稽之談，以他高貴的名門血統與
超高級的學經歷，會需要像那個父親只當到中將就被迫退伍轉任不重要文職甚至
得去陪大學生玩寒暑假活動團康的現任自民黨籍首相那樣子需要到處下鄉走動以
爭取社會支持與或者低姿態向民間與企業募款嗎？只要他的父親山本五十七大將
出來登高一呼，支持者們自然會一呼百應地支持他甚至捐錢給他的，畢竟，他是
他所代表的日本右翼軍國主義的最後傳承啊！他是日本軍國主義復辟並恢復國家
與軍事統制經濟體制的最後希望啊！他是軍國主義時代曾經天生地高高在上地站
在日本人民頭頂上的軍政經統治勢力重新恢復天生應有的高級地位與榮光以使日
本社會恢復應有的秩序與力量的最後希望啊！
然而，此刻，山本六十七儘量不去多想那些社會爭議和司法爭議，只是微笑著，
用力地在每一本塞到手上的他的新書上簽名。哪怕有著那麼多的紛紛擾擾，他相
信，他高貴的名門血統與高級的學經歷終究會引領與協助他戰勝一切，而只要他
繼續微笑著握手、簽名，他就能繼續地享受那即將登上首相大位的美好權力滋味
，哪怕只是想像，哪怕只是一場春夢，但至少，能繼續在春夢裡再偷歡片刻，總
好過夢醒時分那一如宿醉酒醒時分的痛苦失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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