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7日 星期二

呼蘭河獨白:《黃金時代》觀後有感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她依然相信,只要給蕭軍捎個消息,他總會找到辦法來接她的。

是的,她總是這麼地相信著。只是,蕭軍終歸沒來,一如她的爺爺終究死了。而那蝴蝶與蜂子漫天飛舞著的種瓜與花的春夏短暫而絢麗的呼蘭河花園裡,一度喧囂著的她與爺爺的嬉笑聲,最後還是沉寂了下來,只剩下她一個人,走著,玩著,獨白。

她出生於東北哈爾濱附近的小城呼蘭河,那是辛亥革命那年稍早的事情了。她的家庭是當地的地主仕紳家庭,祖父是個文人,父親則是前清舉人,辛亥革命後至九一八事變日軍佔領東北成立偽滿州國之間歷任當地教育官員,抗戰勝利後轉向接收北滿的中共,支持土地改革等中共改革運動而被視為開明紳士。

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很嚴厲的。因而,八歲上母親就過世了的她,自懂事起就日日尋著爺爺,鬧他給她唸些詩詞之類的,還不時像挑著聽床邊故事般拗爺爺唸不同的唐詩給她當賴床時的起床鬧鐘。而爺爺主管的大花園,更是她的個人天堂與祕密基地,她總是喜歡在園子裡無法無天地胡鬧,一會兒探聽著兩側廂房的八卦,一會兒逐著蝴蝶探索林園深密處盛開在季節裡的鮮花,一會兒採幾朵玫瑰偷偷插在到園子裡整理的爺爺的大帽沿子上,然後兀自笑看著蜂與蝶追著爺爺滿花園忙忙碌碌地飛上飛下,也兀自笑看著爺爺自言自語著今年的園子裡花開得似乎特別濃密故而花香也就難怪特別撲鼻!

松花江畔的呼蘭河分明四季與歲歲年年,是鬼靈精怪的她胡鬧與徜徉的天地。白山黑水間,春夏總是匆匆,卻也不曾缺乏令人感動的美麗綻放,讓人感覺生命的可能,卻也讓人感覺生命的短暫。她總記得,下雪日子裡的麻花販子給家家戶戶孩子們帶來的驚喜與期待,她也總記得,每年娘娘廟會與盂蘭盆會的趕集趕廟會的熱鬧喧騰,尤其,歲暮陰陽催短景的極北之地夏末入秋前的盂蘭盆會,在悠悠黑水的松花江流裡向著遠方飄去的紙火流燈,混雜著極北夏末已涼未寒的向晚空氣裡的令人不由得傷逝的入秋景色,帶著人們對於逝去人們與消逝時光的嘆息感懷,也帶著人們對來春與人間未來的美好想像與期盼。而從小由家境尚稱富裕的爺爺牽著到行將結冰出鰉魚的松花江畔湊熱鬧觀賞一季又一季夏末秋初盂蘭盆會紙火流燈的蕭紅,當然,對於人生與人間有著純真無邪的想望,也對於人性和世界的可能有著最美好純潔的信任!

而她當然也記得,呼蘭河畔歲月裡的成長與新愁。在那些有爺爺相伴的無邪歡笑日子匆匆渡過之後,她被家裡依傳統習俗忽然地許配了。後來,她在小說裡提到了少女在奉父母之命出嫁前戀上了表哥,最後卻未能如人面桃花相映紅般喜劇收場的悲劇故事,想來,是以自己的生命經驗為底色寫成的。不幸福的婚姻,幾次分合,她最後被那敗家少爺般的丈夫丟在欠了幾個月住宿費的旅館裡,連逃亡躲債躲旅館費都忘了帶她一道,而向來如小公主般過日子的她,又哪裡懂得要去過問幾個月的住宿丈夫是否真的有負責任繳清旅館費用呢?她差點被旅館賣到低級娼寮抵債,後來,她趁著哈爾濱的夏初大雨街道泛濫如河道之時逃出旅館。

逃離了婚姻的桎棝也逃離了原生家庭的冰冷的她轉向寫作,並以蕭紅做為筆名,而這也是後來人們記得她的名字。蕭紅並與筆名蕭軍的同樣出身東北的左翼作家長期戀愛出雙入對。離開了富裕的原生家庭又失去了仍然保守的民初東北社會望族夫家的保護,她的日子是過得很辛苦的,而這種辛苦也反映在她筆下的人物與故事裡。然而,在朗華為男主角的系列文人戀愛故事裡,看得出她與蕭軍的深情,也看得出他們同樣有著文學夢想並為之碰壁卻堅持奮鬥也不時苦中作樂的點點滴滴,然而,也看得出,即使在困頓的日子裡,她依然有個樂觀的心靈泰然處之並不時給兩個人的生命尋找些歡笑。

她書寫了許多關於困頓與貧窮的故事。後來,她與愛人蕭軍在知名左翼作家魯迅的介紹下加入了上海左翼作家圈子。來自蔣中正控制的南京國民政府的反共白色恐怖壓力在租界處處的國際都市上海控制力減弱不少,這個時期的蕭紅書寫了許多具有左翼色彩的關於傳統地主封建社會的社會寫實小說。

然而,儘管她在一九三三年時寫小說中曾使用了像是「傭工階級」這樣子意識型態強烈的用詞也書寫過張地主這般典型的土豪劣紳人物,大致上,她的社會寫實小說是溫厚的。她總是書寫著一如過去向她祖父租房租地的社會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平凡庶民渺小人物同樣悲歡離合著的同樣精采曲折的人生故事,在她筆下,團圓媳婦的短暫卻悲劇的婚姻與人生不只是控訴封建禮教的不公義,還色色樣樣地書寫了那個時代裡的各種常民生活與民俗宗教習俗儀式,在她的故事裡,團圓媳婦不只是被動的受害者,也不只是某種起而反抗的意識型態象徵,團圓媳婦這個渺小的人物紮紮實實地活過了,她交了也許正是蕭紅的隔鄰年輕女性朋友,她在受婆家欺侮發瘋乃至於死亡之前,還用她東北少女的奔放純真給了蕭紅和許多鄰人一個爽朗女孩的印象與友誼而寫到抗日志士蕭紅書寫了參加日本佔領下東北鐵路工的年輕人後來以破壞鐵路的方式參與革命與反抗,但在故事裡,她不只是制式地歌頌了年輕鐵路工的勇氣與革命精神,反倒是細細地書寫了年輕鐵路工年邁父母的苦處,從那年輕人做了鐵路工後家裡有那麼些日子終於有雞吃了,再到年邁的父親得知兒子不只是做了日本人的鐵路工還參加了革命抗暴破壞鐵路因而可能被通緝甚至已經處決後丟下更加無助的母親失心瘋地追著東北大地冬季的西伯利亞冷風朝著家外遍地追尋他的寶貝兒子的苦與悲,她更著意書寫了那年輕鐵路工父母之間的不言可喻的結髮多年的深情眷戀。比起受害與控訴,她更經常地書寫了這些非凡小人物的努力生活並試著追求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快樂歡笑的強韌生命力!

抗戰軍興,她與蕭軍參加了左翼作家丁玲主持的中共西北戰地服務團,承擔抗戰前線的藝文工作與戰場通訊報導工作。然而,儘管個人思想與文學創作均對於貧苦普羅大眾多所同情關照而頗有左傾思想傾向,生性自由自在甚至古靈精怪的蕭紅卻顯然對於中共與延安的嚴峻紀律與嚴厲內部政治運動有些難於適應,尤其在電影《黃金時代》中出現的「打倒張慕陶」一幕更讓她難於理解甚至有些恐懼,畢竟,中共由反抗國民黨反抗蔣中正「只打內戰、不抗日」的白色恐怖到洛川會議決議依王明自莫斯科攜回的史達林與第三國際指示與國民黨聯合抗日共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其間的意識型態路線轉換頗大,而對於在上海追隨魯迅夫婦進行左翼文學創作並不時聽聞蔣中正控制的南京國民政府逮捕甚至處決丁玲這類左翼作家與大學知青乃至於工會運動份子的蕭紅來說,她高度理解會有部份的左翼知青無法立刻接受與國民黨聯合共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黨路線轉變,故因而對這些犯了路線錯誤而被批鬥要求公開認錯並改變路線的左翼知青有那麼些同情,而也許,她也更難於理解為何要用政治運動與集體公開批鬥的方式來強迫其認錯與改變路線了。

但這些,她卻無法跟蕭軍說個明白、要個說法。此刻的他正熱情地投入西北戰地服務團的工作,甚至還加入了前線游擊隊工作,還要求她先到政治紀律更加森嚴而政治運動更加緊湊的延安先安頓下來等他!也許,再加上稍早在上海時蕭軍一度感情出軌而令她難過避居日本一年的感情傷痕未復,政治上乃至於生活上感受到舖天蓋地而來的政治運動所帶來的緊張情緒無法從多年戀人蕭軍處得到安定撫慰的蕭紅,在獨居西安期間與同為西北戰地服務團成員但一派文人藝人滿不在乎隨興自由風格的端木發展了新的戀情或許,向來古靈精怪的她只是有那麼些任性地在傾城傾國的嚴酷戰爭年月裡依然想給自己的生命貪圖那麼一些自由呼吸的空間吧。

她後來在武漢與端木成婚,蕭軍不久後也另外結了婚。隨後由於日軍進襲武漢,她也因之撤退重慶,並在重慶獨自生下一名男嬰,四天後卻告訴友人男嬰在出生當天夜裡因病死亡。後來,她與端木在重慶重逢,後來因日軍密集轟炸重慶而決定轉往香港。她在香港完成了她與蕭軍在抗戰初起時同居武漢時開始寫作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香港淪陷後不久,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蕭紅因肺結核與誤診手術逝世,得年三十一歲。

在她生命的最後,嚴酷的戰爭年代與不真的很令人安慰的婚姻陪伴,她轉而用自己童年的美麗回憶做為支撐生命的力量,活著獨白著,低聲呢喃訴說著。《呼蘭河傳》裡的故事有著她與爺爺的詩詞鬧鐘,有著她與爺爺在四季分明的呼蘭河春夏之間在花園裡的喧囂嬉笑,也有著許多市井小民圍繞著她爺爺宅院與圍繞著小城呼蘭河的許許多多悲歡離合的生命起落,更有著爺爺牽著她的手去松花江畔看夏末秋初盂蘭盆會紙火流燈的那些日子,懵懵懂懂裡,她是安全而被呵護著的,卻也懵懵懂懂地開始感受到生命必然的流逝一如東北夏季陽光的必然轉為秋冬也一如松花江的黑水必然地流向神祕的遠方。

因而,她依然相信,只要給蕭軍捎個消息,他總會找到辦法來接她的,一如爺爺總會讓她逃過嚴父的苛責而帶著她念詩詞也會牽著她去逛盂蘭盆會。

因而,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她依然相信,生命與人性的本質,總會像她的祕密基地—爺爺的大花園般,有著和善的爺爺年年陪著她看看花與蝶,任著她無法無天地胡鬧嬉笑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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