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6日 星期一

社會整合與個人自由

  照例要先講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男孩和一部份台灣人一樣有一點輕微的地中海貧血,也

就是大家熟知的 thalassemia trait ,他因此不是很擅長體育活動,而

是自小就開始迷上了閱讀,一個自身就對需要爆發力體育活動不在行的人是

不會對職棒職籃之類的體育競賽有興趣的,自然,也就對這樣的話題不是那

麼能夠融入地──或者說,社會整合地──參與,而愛上閱讀的男孩,更是不可

能有興趣跟上潮流去看港劇日劇。這樣子的男孩在美國的校園不是被當成書

呆子,就是被視為怪咖 (freak) 。讓故事更戲劇化點的是,他念了三所小

學,因而也不是與同一群固定的同學群有完整六年的「社會網絡」關係。他

的閱讀興趣帶來了點副作用,也就是他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而他的閱讀興

趣也一直屬於很難找到對話對象的那種。這樣子的學生自然容易在每次轉學

時受到一點要求他社會整合一下的壓力,以及對於他的功課的嫉妬。他第一

次轉學後,老師期末激勵同學說:看這位同學來一學年就都拿第一名,大家

要加油。他第二次轉學後,由於同學們進入青春期,而且這裡不像第二所學

校那麼受到某種強制力的控制,加上老師總是挑第一名當班長,同學總有些

對這個第五年才來的新人有些不服氣,也就有了些無聊的舉動,像是偷藏他

的東西,或者半開玩笑地推他的頭去撞牆──做這些行為的同學許多是出身社

經強勢家庭,相反地,最願意接納他進入新環境的同學有一半左右正是出身

社經弱勢家庭,在他看來,社會整合的要求時常是居於既有權力地位的社經

強勢者維持其既有的權力結構與個人權力地位不受挑戰的高明手段。



  後來,這個男孩的家庭讓他從國中就念私立學校,然後一路直升。他的

家庭在做這個選擇時鐵定有些升學主義之類的考量,但對他而言,這個決定

最棒的一面其實是,他可以專心於他喜歡也專長的閱讀活動,而在這裡,他

的專長剛好就是會受到社會規範以及無數社會活動強力支持、背書的那個行

為,甚至他一部份像是國共鬥爭史之類比較奇特的研究興趣,也只是被當做

有趣來討論而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嘲弄的言語,他因此不用再面對來自同儕的

奇怪的要求「社會整合」的龐大心理壓力,因為他從來不想明白到底「妖獸

都市」或者「發哥」之類的港劇為什麼值得用那麼大的社會壓力去強迫一個

人去看、去愛上或去討論。當然,上述的那個副作用也一直存在,但似乎不

再有那麼外顯的嫉妬行為。



  後來,他變成一個總有些異見與嘴砲的傢伙。遇到泛藍的朋友談中國,

他總是要說,統一了泛藍不見得能分到台灣權力,而大陸現在也有中國國民

黨革命委員會,而遇到泛綠的朋友談論中國,他總是說,共產黨統治下的中

國其實也達成很多成果,而文革在某種辯證的意義上,奠定了現在中國經濟

發展的重要社會文化變革,兩岸其實應該在更長期的互動互信下逐步協商一

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的政治安排。他就是一個這麼好辯的異議者。只是我

不禁懷疑,如果依照所謂社會整合的概念,不讓他能有這個「分班」的自由

選擇,而要求他必須「社會參與」 (social engagement) 甚至是「社會整合」

(social integration) ,他是否能有自由發展其興趣,是否,還能有那麼多至

少看起來好像有道理的嘴砲,還是,會在「社會整合」的理想下被迫不快樂

地去從事那些他不愛的活動。



  回到社會整合的問題,我提出的問題其實就是社會契約論的那個課題:

到底一個人能不能選擇完全或部份地不遵守其社會的規範契約?畢竟,人不

能選擇所出生的社會,而一個社會的規範往往有著過於沉重的歷史沉積物。



  先要批判一下涂爾幹的《自殺論》。涂爾幹研究歐洲各國的自殺率時發

現,天主教國家如涂爾幹的祖國法國由於社會整合度較側重個人主義的基督

新教國家有著較低的自殺率。然而,我們必須要問,法國是如何達成天主教

之下的高度社會整合。宗教革命期間,法國也出現了新教徒,也就是所謂的

胡格諾派 (Huguenot) ,當然,法國也因此爆發內戰,天主教勢力在教會全

力支持下發動 St. Bartholomew 大屠殺來全面清洗胡格諾派新教徒,贏得內

戰的亨利四世為了團結國家改信天主教,後來,他的子孫路易十四廢除宗教

寬容政策,對信仰新教的朗格多克地區發動全面內戰,並建立邪惡的龍騎兵

制度,也就是一旦發現一家人是信仰新教,就會有龍騎兵根據國王命令進駐

這個家庭任意使用其各種生活資源甚至往往會「順便」侮辱這些家庭的女主

人或女兒。許多新教徒不是自殺就是在壓力下改信天主教,但更多的,則是

帶著他們寶貴的技術能力外流至英國、瑞士和普魯士。這就是涂爾幹所謂「

高度整合」的法國天主教社會的由來。在這麼偉大的社會整合過程後,法國

終於在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中輸給採取較為寬容宗教政策的英國與普魯士──也

就是涂爾幹所認為「社會整合度低」而「自殺率偏高」的新教國家。說實在

的,因為《自殺論》成書於普法戰爭之後的1897年,我實在不能不懷疑,這

有點是在法國把海外殖民地大半輸給英國、僅存的陸權強國幻想又因普法戰

爭大敗而破滅後,一位法國社會學家的某種文化阿Q的自我安慰反應。



  因此,問題是,在社會整合的偉大理想下,誰會是受益者?真的是原本

社經地位弱勢者嗎?還是,其實是掌握著某種社會整合制度的詮釋權與分配

權的權力者?而社會整合,又是否是另一種既有權力者們打著幫助弱勢的高

尚旗號、實則方便加強社會控制的高明手段罷了?



  因此,根據歷史,我們可以說,社會整合固然有其一定的健康益處,但

它必須是透過一個社會在其歷史脈絡上逐漸發展而來,也就是透過社會力與

公民社會的由下而上的自發性發展而來,最好,透過自願性的服務或者捐輸

來進行,畢竟,根據Thorstein Veblen的看法,慈善是會自然發生的,因

為它能夠提供有資源者某種代位休閒的心理滿足,當然,有時也需要透過一

定的政府介入,但,由於政府介入總是與權力者的作用有關係,它必須是依

循著最尊重個人自由、社會自主的符合最小侵犯原則的進路來做。



  如果,有些人存在於社會內,但卻與一部份的社會規範或主流價值期待

不合而不願意完全被整合,像是族群或宗教等因素,個人認為,只要他們能

夠遵守最基本的社會要求,其實應該尊重他們保持一定程度自主狀態的,像

是許多歐洲都市中的猶太社群,而不是強迫他們接受主流價值。以台灣的新

住民而言,如果蔣介石對他們的意義是其開台祖有如本省族群的開台聖王,

其實,便應該讓歷史的歸歷史,而在社會整體的論述上則以模糊而較為彼此

妥協、尊重的有功也有過、功過六四開等方式來處理,而不是刻意地去操作

而硬要他們去「面對史實」,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政治人物或歷史學家般

有空去細思新住民不等於蔣介石等等複雜而微妙的歷史分析的,人們有權利

保持他們的私密的小信仰,然後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好好做事、享受人生。

硬要人們去面對他們沒有興趣的議題,最後的結果往往不是有意義的對話,

而不過是一方的權力展現,而另一方在驚恐之餘,更容易轉變、增強對另一

個祖國的美好想像。何況,本省人的開台聖王,或者各種開墾領袖,難道,

就不是台灣原住民眼中狡詐殘忍的滅族屠夫嗎?在蔣介石獨裁統治下的被屠

戮的受難者,又豈只是台灣菁英,在當時的中國,他手下的特務都可以在各

國記者雲集的首都南京開槍鎮壓大學生抗議了,而蔣氏在飛離成都前往台北

前,在大陸土地上的最後一道命令正是槍決監獄中所有的共產黨嫌疑犯,不

論是否有證據證明他們真的是共產黨人。那麼,二二八又真的是刻意的針對

族群的嗎?還是其實是在蔣氏與其背後的四大家族統治集團重度恐共症心理

下無辜犧牲的又一批菁英異議者?



  至於,總有些人與當下的社會規範無法適合,怎麼辦?有一個例子。印

度獨立後培養了許多人才,尤其是科技業的人才,但在九○年代以前,印度本

身沒辦法提供良好的這方面的工作機會,於是許多各領域人才在留學後紛紛

留在美國等有較佳機會的國家不回印度了,引發了印度民間關於人才外流和

使用政府經費栽培的人才即使國內的機會不好也該回來為國效力才是的強烈

呼聲,甚至是要求做出種種限制或者懲罰的政策,然而,當時的印度領導人

做了一個大氣而有智慧的決定:流失人才總比糟蹋人才好。後來印度改變了

經濟政策,許多留在國外發展的人才於是帶著資金與技術回國,奠定今日印

度 Bangalore 等地的科技與資訊產業的良好基礎。如果,當時的印度領導人

選擇了堅持「愛印度」的政策,印度能有今日的發展,連美國醫院都利用資

訊產業的便利,外包醫學影像的診斷工作給印度的放射科醫師?



  因此,最後,要回答關於社會整合,以及端容老師提出的:怎麼說服民

眾參與社會整合從而愛台灣的問題。我一直覺得,愛台灣是一個太抽象也太

有壓力感的說法,我認為,這個問題的正確問法應該是:如何讓台灣值得被

愛?我想,一個重點是個人自由的前提下,建立一個尊重人性而符合人民適

性發展需求的社會制度,然後透過包括自願性參與以及經過良好設計的政府

參與,促使人民自主而自願的社會參與從而自然而然地增加社會整合度,以

建立一個人道而公義的國度。在這樣子的社會中,每個人可以自由而安心地

從事自己的事業,然後透過自由選擇地的社會參與來自主地參與社會整合。

而一個這樣子的社會,即使一部份公民因為種種因素而有一段時間不是留在

台灣為台灣效力,像是到大陸經商或者在歐美發展,但是,一個人道而公義

的故鄉將是遊子們內心永遠的思念,他們將打從心底樂意在各個領域默默地

為這樣子的故鄉付出些心力,甚至像是古代著名的商人弦高,而一旦有合適

的機會,他們也將會返回故鄉為台灣的發展盡一份心力。倘若能建立這麼一

人道而公義的國度,則不論經過周延的協商談判後台灣最後的政治定位與國

際地位安排如何,台灣都會是台灣人永遠最愛的故鄉,值得世世代代出生在

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為它奉獻心力,在其中追求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社會整合應該促進個人自由,而不是成為侵犯個人自由的偉大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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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端容老師的課,一點半的課加上昨天只睡了四小時,

一時聽著聽著就晃神了,瞇著眼神遊時的一點思考。


2 則留言:

  1. 覆議。

    年紀輕的時候,我偏好簡單且直接的理論,

    以為用清楚易懂的概念一言以蔽複雜現象,so beautiful!

    後來才明白,條理過於清楚的理論,彷佛解釋了所有現象,卻什麼也沒說。

    社會整合的理念,前幾年在台灣社會大行其道,

    幾經改頭換面,最負盛名的樣板莫過於“愛台灣”之口號說。

    各式各樣的社會運動盡皆藉此敘述浮現,愛台路線成了唯一出路。

    然而,這樣大舉社會整合旗幟的路數,最後卻以此起彼落的鬥爭退場,

    野蠻不文的面貌,口號與真相的反諷,盡在數年之後一一揭露。



    “愛台灣”不是單數,更不能光說不練。

    Fighting, not talking, for it!

    “愛台灣” 成為複數,不定於一尊,應該是令人期待的作法,

    也唯有如此,半世紀以來台灣所追求的新正義,才算達於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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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過於簡單的美麗理論,總隱含著最大的謊言,

    而通往地獄的道路,總是用天堂般的美麗言語鋪成,

    這一點, Edmund Burke 很早就警告過世人了,

    可惜年輕人如我輩總是必須親身走過一遭才能體會。



    有些苦澀的體會,有些令人靜夜裡總有些憤恨的經驗,

    或許,是提早成熟的一種過程。



    仇恨與復仇是人性必然的反應,然而,

    經過一番的沉澱與苦思,終於理解,

    或許,把這一切交給至高無上的那位,

    那總是能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的那位,

    而把生命用在思考如何讓未來更美好,

    讓過去的錯誤永遠不再發生,

    才是讓那段曾經苦澀的體會醞釀成美好的果實。



    或許,這又是另一段歷史的辯證生成,

    期待,下一段歷史,不用在正反力量間反覆撕裂,

    不必在彼此部份的真實間相互毀滅,

    而能夠有一種更圓滿更有智慧的歷史結局,

    不論在台灣內部,或者在兩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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