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0日 星期六

爺爺的八二三--一個口述歷史

八二三之前的人生

  我的祖父李嵩榆先生出生於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昭和六年(西元1931年,


民國二十年),念完六年的日治時期小學教育後,考上了學制為兩年的高等科


,但只念了第一年,隨後太平洋戰爭就爆發了,殖民地台灣也進入戰爭狀態,


於是學校的功課必須暫停,而必須參與相關的備戰工作。當時草屯一帶有日本


的神風特攻隊機場,於是,李先生六年級時與其他學生們每年必須輪流到公有


地為日本軍耕作一個月以提供軍隊糧食,並要幫忙挖防空壕,為日本軍方工作


時吃午餐都要呼軍事口號,此外,當時李先生位在草屯市街上的店鋪與住家門


前也做了防空壕,日本軍人也會前往視察防空壕是否符合規格,由而於神風特


攻隊的機場所在地,美軍在戰爭後期也不時轟炸機場和橋樑如火車通行的烏溪


鐵吊橋等重要軍事設施,但對於民宅並未有重大的轟炸,少數的例外之一是當


時的南投鳳梨公司被炸彈擊中後付之一炬。李先生回憶,原本他也被徵召訓練


要擔任殖民地日本兵前往南洋作戰,但半年後,光復了,也就沒有去了。




  李先生回憶,太平洋戰爭晚期,許多民生物資如豬肉、鹽、鴨蛋、糖果全


都採取配給制。

  

  二次大戰結束後,國府來台接收,李先生也轉而就讀台中商業學校,每天


搭車一小時半往返於台中與南投之間。



  民國三十六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時,儘管當時台共謝雪紅等人在台中一帶組


織二七部隊起義,之後謝雪紅等人退入埔里,緊張情勢稍緩後潛赴香港並隨後


轉赴上海。然後,據李先生回憶,二二八時在南投草屯一帶並沒有極緊張的情


勢出現,僅有三名在當時的台中念書的草屯籍女學生因公開參加台共組織而被


處決,一位姓張的張富美女士是李先生的小學同學,一位姓洪,另一位似乎姓


黃(李先生對最後這位較不確定)。






砲戰前夕

  八二三砲戰發生於民國四十七年、西元1958年的八月二十三日。

 

 李嵩榆先生原本是南投縣草屯鎮衛生所的職員,而於砲戰爆發前一年的五六


月間接到徵召令入伍受訓,在南投的新兵團受訓並擔任副班長。李先生回憶,


當時他們受命到高雄再受訓一個月,於民國四十七年六月時從高雄港搭船前往


金門,當時,他們接到消息要上船調往屏東恆春,但到了當天才通知要打電話


通知家人將前往金門,之後再分發到小金門,當時鎮守小金門的是國府軍第九


師,師長為郝柏村。同行約一百五十人,先到大金門受訓,分發時是依照學歷


與職業專長等來分發,但當時已無醫療兵的缺額,於是李先生被分發為情報士


兵,一個月後再分發到小金門駐地。



  李先生回憶,當時許多的國府軍情報士兵還要接受訓練,要潛赴大陸福建


各地的村落,以人民幣兩百元一日之類的代價在當地村落寄宿,並訓練他們記


憶福建各地同姓宗族居住的地點,因為中共當時已在大陸實施戶口制度並過濾


國特,為了避免潛赴大陸的情報士兵被辨認出來,便訓練他們一旦被起疑的當


地村民問及背景時,便答出記誦的同姓宗族聚落位置以釋疑,同時,由於許多


士兵成長於殖民地台灣而生活與語言習慣與大陸閩南地區已有所不同,情報士


兵們便被訓練被詢及這類差異時要回答因為早年曾前往日本統治的滿洲國工作


與生活,所以生活習慣曾經受到影響而不同。



  李先生並回憶,當時他在小金門時,上級的情報官是一位出身滿洲的外省


籍軍官,這位情報官與許多台籍士兵間往往能以日語溝通,因此,時常被認為


有特別的友誼存在。

 

  當時,李先生擔任情報士兵的主要職責是站衛兵,並在觀測所觀看對岸的


大陸廈門是否有解放軍的軍事行動或者砲擊的動作,並在必要時通知砲兵連廈


門方面的動作並決定是否要還擊。



  李先生也回憶,當時許多人都想說到金門玩一玩也不錯,沒想到,他們到


了金門,不旋踵,兩岸間的八二三砲戰就爆發了。






八二三砲戰

  李先生回憶,那年,颱風季的八月,許多潛赴福建各地的國府軍情報士兵


紛紛透過各種信號回報八月中下旬時解放軍將對金門發動砲擊等攻勢作為,但


並不十分肯定確定的時間地點。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六點多,解放軍無預警地


自廈門等地對金門發動大規模砲擊,當時,夕陽西曬,從小金門方面看不清楚


對岸解放軍的砲位,造成第一時間反擊上的盲點。

 

  李先生回憶,由於廈門島和大陸本土間有橋樑聯繫,解放軍方面運補極為


迅速,而當時,許多解放軍的砲彈是未爆彈,送到連部去做檢查,發現全都是


蘇聯製造的砲彈。

 

  砲戰爆發三週餘,國府軍基本上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李先生回憶,連運


補都往往只能利用黑夜進行,趁著海水退潮時,部隊派人下水接應補給,後來


甚至一度改為空投美軍提供的餅乾和麵包,須等到雙日停砲時才稍有米可吃;


李先生也回憶,當時,部隊的糧食補給困難,無法開伙,都是一次發下一週份


量的三十五個饅頭給士兵個人保管,一週下來,饅頭往往發霉而難以下嚥,卻


只能繼續配著菜脯充飢,而全身軍服經常也是汗流浹背卻罕有機會洗衣服,國


府軍在物質上極度困難的情況下苦撐。而在士兵們方面,李先生回憶,震耳欲


聾的砲聲讓人連夜間都不得安寧,晚上睡在碉堡裡,都會聽到轟隆隆的砲聲,


然後站哨時要摸黑走路到觀測所,每人每天都要值哨四小時,白天和晚上各兩


小時。

 

  後來,九月中旬,美軍除了協助夜間運補外,也決定要向國府軍提供「八


吋砲」的重裝備增援。李先生回憶,八吋砲的砲管幾乎可容一個成人進出,而


一枚砲彈就值當時幣值的數千至一萬新台幣。使用八吋砲之後,國府軍有效地


壓制了解放軍的砲擊火力,摧毀了許多解放軍的砲位並迫使解放軍的砲兵後撤


。之後解放軍停火一周,然後改採「單打雙不打」的象徵性砲擊。於是,八二


三砲戰接近尾聲,國府軍保住外島金門,軍隊與當地百姓。






戰爭悲喜劇

  每一場戰爭中,除了將士用命的動人史詩,除了複雜而引人入勝軍事行動


與外交折衝,更有著每一個無名小卒掙扎砲火間的生命故事。




  李先生回憶,八二三砲戰期間,兩岸間的砲擊即使是在夜間都沒有停止,


有時候,在碉堡站哨的衛兵,或者是在觀測所監視解放軍行動的情報士兵,會


在執勤時抽菸,結果廈門方面的解放軍便會利用菸的星火來瞄準目標,直接砲


擊。一日,與李先生同期入伍新兵團、出身於南投草屯中原里的李達麟先生與


其單位的另外十一位士兵在大膽島一處碉堡站哨,當天深夜十一時許,解放軍


不知怎地瞄準了他們的碉堡開砲,直接命中,同單位十一人當場陣亡,李達麟


先生當時恰好到海灘邊去抽菸而免於一死,但是由於受到砲擊後不知道會不會


有下一波的砲擊或者登陸攻擊行動,李達麟先生於是便躲在海岸邊的樹叢裡不


敢連絡連部來收屍,隔日見解放軍未有進一步的行動,他才從藏身處走回碉堡


處,將陣亡的同袍遺體以被單稍加掩掩以免曬屍荒野發出惡臭而使死者不得安


寧,李達麟先生躲在現場等待連部前來收屍,每餐弄好了吃飯前也都會先祭拜


陣亡的弟兄才吃。上級單位原本以為他們已經全數陣亡,雙日停砲時連部派員


收屍才發現李達麟先生倖存並且為其同袍做了基本的處理以維護尊嚴。李先生


回憶,當時金防部與國府軍沒有能力將數量龐大的陣亡將士遺體以棺木護送回


台安葬,於是,大多在收屍後,送往大金門島潑汽油火化,然後再將骨灰送回


給在台灣的親屬,由於時常是數具遺體同時火化,偶爾會出現火化後的遺骨被


送回後才發現似乎有些部份並非該名陣亡將士本人的現象。


 

  李先生也回憶,當時士兵間仍有些許的省籍情結。部隊中少數外省籍的老


士官與老兵會欺負菜鳥,像是本省籍士兵出外購物時請求順便幫忙買東西,但


是一百元的東西卻只付了八九十元,剩下的變成要本省籍士兵支付,或者要求


新兵幫忙洗衣服甚至值哨班,單位裡兩位不識字的外省籍的班長也會抱怨為何


情報官對待台籍士兵較好,但受過日本教育的情報官認為,並沒有不公,而是


他們比較懶惰;或許,即使曾參與過八年抗戰和國共內戰,出身滿洲的情報官


還是受到了年少時滿洲國日本教育的影響而與台灣兵的文化上有其相似之處。


筆者認為,與其說這是省籍情結,不如說,這反映了當時國府精兵在對日抗戰


與第二次國共內戰中消耗殆盡,像是在抗戰初期的淞滬會戰中投入大量的國府


德制師與黃埔精銳最後傷亡慘重幾乎全滅,以及在東北遼瀋戰場與華中淮海戰


場被殲滅的曾參加滇緬遠征軍等重要抗日戰役的精銳美械師,內戰後期國府的


軍隊素質與紀律極差,於是許多撤退來台的部隊素質欠佳,才出現了類似的現


象。同樣的,採訪者也認為,二二八事件時,國府將原本要赴台接收的黃埔系


中央軍部隊改調往東北參加內戰,並將接收台灣的工作轉由裝備與紀律較差的


福建地方部隊與政學系的陳儀負責,台灣民眾比較之後發現,來台接收的中國


部隊裝備與衣著較戰敗的日軍差,而各級官員的貪腐問題也較之日治時期嚴重


,恐怕與當時最高當局將精銳部隊全調往東北參加內戰的決策有關。

 

  李先生也回憶,當時部隊中許多人有菸癮,但大戰當頭,紙菸的補給自然


極為困難,許多同袍菸癮一發作便像瘧疾發作一樣全身發抖,當時甚至有長官


關心菸癮士兵是否因為害怕解放軍的砲擊而發抖,但得到的回答是,並不是擔


心戰爭中的生命存亡,而是因為菸癮發作了實在受不了。李先生單位的情報官


有天靈機一動,下令部隊負責採買的士兵隔日順便幫他買了兩斤的茶葉,並開


始請士兵們陪他泡茶,許多士兵還開玩笑說,情報官怎麼對士兵這麼有禮貌還


會請泡茶呢?等到茶葉一再沖泡而失去原本的味道後,他便把剩下的茶葉拿出


去曬乾,再用白紙包成紙菸的樣子,拿來請部隊中的癮君子「抽菸」解癮。說


也奇怪,許多原本菸癮發作而不時發抖的士兵便不再發抖了,紛紛笑著對情報


官說,這樣子還差不多咧(台語發音)!而因為以此法「製造」的紙菸數量龐


大而要供應士兵長時間的使用,該情報官便請李先生負責保存配發,許多癮君


子想多抽一點,便想拿錢賄賂李先生,想跟他買額外的「菸」,都被他笑著回


絕,也算是沉重苦悶的戰爭中的一件趣事。






砲戰之後

  八二三砲戰結束於十月五日。當年義務役的役期是兩年,但由於經歷八二


三砲戰,隔年的二月間,李先生與同梯的同袍便提早退伍了。李先生回憶,當


時,許多士兵都會帶許多的高梁酒返台,但有限定數量,他都請沒有買的人幫


忙多帶一些回來。返台後,同為南投籍的士兵一同搭火車到台中,再搭車回到


草屯,到達草屯時已是夜間七點多,住在南投更內陸的國姓、中寮等地區的同


袍向李先生表示,當日已無法趕回家鄉,請求幫忙食宿。李先生於是聯絡當時


的鎮長張五合先生請求協助,張鎮長隨即要求當時的草屯鎮兵役課課長代為安


排,課長剛好是李先生的同學,於是便幫忙安排了十三桌的酒菜款待這些八二


三的退伍老兵,然後協助其到鎮上的旅舍住宿,但由於鎮公所的經費拮据,住


宿費用的部份便要求士兵們自行負責,隔日這些同袍們謝過了李先生和鎮公所


人員,才各自返鄉。




  李先生也回憶,當時的小金門第九師師長郝柏村先生的記憶力極佳,民國


七十九年左右,郝柏村先生任行政院長,李先生代表南投縣的衛生單位前往行


政院受獎,受獎時,郝先生還認出他來,問道:你不是我們第九師裡的情報員


李先生?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你就打電話找我!或許,經歷過同一場戰爭的老兵


們,有著特殊的同袍之情吧。






後記

  採訪祖父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尤其在許多關於家鄉的家庭爭議之後,關


於一個生為長孫卻自小有著流浪的性格,不認為自己的人生必須因為出生的早


晚而忽然有了與性格完全衝突的落葉歸根的義務。或許,老一輩的台灣人,不


論是什麼省籍背景,都有著年輕的我們難以理解的生命故事,也形成了截然不


同的價值觀。或許,不必因為他們的價值觀而影響到自己的人生道路,但透過


採訪,透過對話,應該要試著去發掘與理解他們的生命故事。經濟學上有著經


濟發展的路徑依賴理論,一個社會的歷史發展往往也是如此,要思考一個社會


的未來,不能忽略了它的過去憑空設計,而必須要在過去脈絡的基礎上,理清


社會的顯現與潛在的思維與心理,然後才能夠以社會能夠接受的方式引導一個


社會的進步與發展。




  在兩岸問題上也是如此,因著近代以來百年特殊的歷史經歷,台灣社會對


於中國有著許多的心結。就像祖父一樣,走過日治時期,走過兩岸高度對立、


台灣最高當局推行反共教育與恐共白色恐怖的年代,經歷過血腥的八二三砲戰


,他對於兩岸的思考有著許多相互矛盾的元素,像是一方面懷念著日本殖民統


治時代,認為如果當時日本沒有戰敗則台灣現在會更為現代化,另方面,卻又


認為戰爭很可怕,而台灣政府不應該在兩岸關係上採取挑釁的姿態。

 

  因為生命的偶然際遇,筆者認識一位朋友,其親戚在第二次國共內戰時恰


好在廈門大學讀書,於是便在內戰後期加入了中共並從此留在大陸發展事業。


1958年八二三砲戰爆發時,想來本人的祖父與這位朋友的親戚這兩位台籍人士


正好站在戰爭中的對立兩方,為著各自的國共陣營進行與對方廝殺的戰爭相關


工作。然而,一甲子的時間過去,隨著各自的經濟發展,以及日益開放的兩岸


接觸,在馬政府上台後,兩岸爆發戰爭的可能性降低了,而各方面的交流與互


動更加密切,也許兩岸仍有許多的互信問題需要更多的時間與未來世代的努力


才能持續拉近,但是,永遠不要再有戰爭,分別在過去一個多世紀裡受到大歷


史創傷的兩塊土地與兩個社會的人民不應該再拿著外來強權提供的軍火彼此殘


殺、傷害兩個社會幾十年來各自累積的難能可貴的經濟與社會進步,想來應該


是兩岸多數人民與領導人的共同心願。

 

  筆者認為,兩岸的和緩與將來的進一步和解能否實現,有賴於兩個社會開


始放下過去政治軍事對抗時期的種種偏見與歷史情結,開始了解彼此經歷的歷


史創傷與社會脈絡,然後才能開始在長時期和平穩定的互動互信之後,尋找一


個能夠各自獲得相當歷史性安全感的最終安排。而對於筆者這個年輕世代而言


,這個理解要從理解自己土地上的歷史脈絡與人民的生命故事開始。

 

  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唯有透過相互理解,一個社會才能走向寬恕與未來


,而唯有透過相互理解,兩個社會才有希望避開悲劇、共存共榮。







  本文乃2010年上半年李君山老師海峽兩岸關係史下課程之作業。感謝李君

山老師的課程彌補了我對國府播遷初期歷史的細部理解,而這篇口述歷史作業


則使我對於那個世代的台灣人有了深入採訪與理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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